吴霜空气枕头

抑郁症就好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很长时间沉浸在黑暗里。但纵使黑夜再长,也终会有黎明破晓时。

——心理分析师、治疗师申荷永

直到百步左右,张洋才看清,K大门口那个六米多高的日晷上,扎的是什么。

是个人。

一个女人,仰面朝上,周身赤裸,四肢摊开下垂,半长的黑发似乎被血渍粘在颈部。从这个角度望去,像一个软绵绵的“X”。日晷的金属尖端从饱满的胸部中央刺出一米多,血迹顺着渐渐变粗的日晷针蜿蜒流下,将盘面的刻度染黑。

前几日的积雪已经冻硬,地面污浊不堪,仿佛尸斑点点。

十二月,夜风极寒,腥气弥漫。陆青深吸一口气,开口时,呼吸依然平稳,却透着怒气。

她伸出左手,猛地扯紧背包的肩带,抿了抿极薄的嘴唇,扣紧张洋的手。

“咱们从北门翻进去。”

路过那尸体旁边的时候,仿佛被一条极细极凉的丝线扯了一下,张洋禁不住回头。

尸体的四肢在寒风中微微抖动,手指尖和乳头已经凝起一层白色的霜冻。

“同学们,今天的最后一个故事,作者没有留下名字,却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一个,叫做《七天》。

‘阳光照不下来,因为天空中黑压压的飞碟和它们那些该死的母舰。

看起来,人类已经放弃了最后的抵抗。政府解散,生产停止,人类交出了政权和人权。应M星人要求,今晚,从海洋到陆地,地球所有城市的灯火将渐次熄灭,以示投降。

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这是人类最后的尊严保卫战。

   还有七天,最后一击,必将致命。

   还有七天,阳光照处,玉石俱焚。

   还有七天,世界末日,就要到来。’

念到这里,张洋顿了一下。末日景象仿佛已经浮现在眼前。不知为什么,心里浮起一丝奇异的不安。

“同学们,到今天为止,《树洞》栏目开办的‘死亡征集令’活动就结束了。三个月的时间里,广播台收到了几百封来稿,看来大家对‘你最向往的死亡方式’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期末考试就要到来,祝大家复习顺利,夏日愉快。下学期,您依旧可以登陆个人终端订阅我们的节目。再见。”

播音结束,张洋轻按手腕,关上了发布终端。

桌上的XD打印机仍在嗡嗡打印着。“XD”是上世纪风靡一时的3D打印机的升级版,可以通过个人设定的程序编码,在原子级别排列组合,将声音、气味等打印成实体材料。每次录制“死亡征集令”的时候,张洋都会让机器随机挑选一个量子编码序列,设下“常温、固体”的条件,在录音的同时,将喜欢的几十个死亡故事打印出来,留作纪念。

XD打印机还有逆向解码功能,只要保留参数设定,便可将材料再次分解成声音。

盒子里,几十枚材料各自密封,形态不同。像柔软海泥的那个,是一个英语系女生关于音乐的死亡故事;金光熠熠的那个,是一个天文系男生关于爱情的死亡故事。还有一个黝黑发亮的晶体,是一个化学系男生关于迷幻剂与爱情的死亡故事。

嗡嗡声停止了,成品台上却空无一物。

故障了?她伸手去试。指尖竟摸到了实物,似乎被推得往前滑行了一点。

尝试着抓起来,这种材料几乎没有重量。看上去就像手掌在徒劳地曲张着,只有紧握材料传来的隐隐弹力才提醒自己,这不是幻觉。将材料放在眼前,视线几乎没有丝毫阻碍。只有移动的时候,眼前的景物才仿佛泛起了一点涟漪。

最后这个故事,打印成了一种折射率近似1的材料(折射率,光在空气中的速度与光在该材料中的速度之比率。折射率近似一表明该物体在空气中几乎完全透明。)。真有趣。

“空气枕头”。她脑海中突然蹦出这个词,紧接着自嘲地笑了笑。

张洋小心翼翼地将它锁在在播音室的储物柜里。

室外,K大校区。学生正熙熙攘攘地走出食堂,散布到校园各个角落。

每个人手腕上米粒大小的个人终端都在他们的耳膜和视网膜上投射着信息。星际语广告、学习资料、色情图片、新闻……自从增加了‘死亡征集令’这个栏目,《树洞》的订阅率在K大上升了两个百分点。

校园东南一角,校医陆青穿着白大褂,挽着袖子,倚在一株合欢树上,嘴角叼着草棍,若有所思。

学生人来人往。有的人喜怒形于色,多数人面无表情,嘴唇随着眼珠读取信息的转动而蠕动着。

耳畔,主持人张洋的话音刚落,陆青就关上了个人终端,眼中并无丝毫笑意。

天边,夕阳正收起最后一丝红光,空气中隐隐弥散着合欢花暧昧的甜味和学生的笑声。

从北门进入校园,夜色中,二人轻车熟路地从校园偏僻的小径中穿过。

校园里人不多,寒风瑟瑟。一路上,看到有人在路旁饮酒,哭泣,叫骂。有些看起来像学生,有些不像。还有一群人燃起篝火,抱着吉他弹唱,音色凄凉或高亢。

路边的草木有烧过的痕迹,偶尔还能看到血迹。高大的行政办公楼竟然被炸掉了一角,墙壁上焦痕累累。

二人走过小桥,很快来到建在校园镜湖中央的图书馆。进门右拐,顺着楼梯,无无息地来到二楼。

播音室的电子锁已经被炸成一个洞。陆青没有开灯,而是打开了个人终端的投影模式。微弱的绿光映在屋中。张洋进门就直冲到里面的隔间。

储物柜已落了满满一层灰。用手腕在电子锁上一扫,没有动静。

张洋的心跳漏了一拍,脑子嗡嗡作响。她又试了一次。

咔哒。打开了。

几十枚材料都完好,那枚“空气枕头”也还在。

二人对视了一眼。黑暗中,张洋的眼睛映着月光,灼灼发亮。

陆青刚把盒子放进背包。她俩在屋里找了个遍,没发现那台XD打印机。

“只有那台机器上有打印编码,是随机的,我没记。”

“有‘空气枕头’也行。顺便一说,这名字起得不错。”

两人相视一笑。

远处突然一声巨响。窗外,行健路对面的竹苑宿舍四楼正在着火。一群人在楼下歇斯底里地狂笑、欢呼。

火光熊熊,那些人巨大的影子映在地上。一副群魔乱舞的末日景象。

真是疯了。张洋想到了门口那具女尸。

7天前,北京时间凌晨六点整,M星的飞船突然出现在北极上空,在冰川上投下巨大的阴影。那一刻,地球上30多亿人的个人终端同时收到了一条用不同语言写成的信息,大意是:你们可以叫我们M星人。小时后,地球将会毁灭。你们的一切反应都将成为我们研究宇宙文明形态的样本。

科学家们用尽了一切方法研究M星。

航行方式是空间跃迁。制造飞船的材料折光率接近1。通讯技术涉及量子加密。

以目前的科技水平,地球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接下来的几天,M星的飞船一直沉默着,没有回应地球的任何询问。派上去和谈的飞船,还没接近,就被高能量子束击落。

两天前,联合国曾尝试着和M星沟通,希望留下一些人类文明的种子,哪怕发射到太空深处。三艘承载着地球文化、艺术、科技等电子扫描版的的飞船,配备了最先进的武器设备,也被M星的飞船一一击落。

从交涉变为祈求,M星人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以沉默表示最大程度的轻蔑。

地球开始呈现出光怪陆离的末世景象。有人念经祈祷,有人烧杀抢掠。多年恩爱者反目成仇,不共戴天者握手言欢。疯狂与平静相映,罪行与美德交织。拜占庭教皇宣称:七天时间绝非巧合。M星人将创造一个新的世纪。七天后,地球将涅槃重生。

“狗屁。地球真的要完了。”三天前,陆青在家中用个人终端和张洋连线时说。以前,张洋只是模模糊糊知道,她的父亲在军营,没想到是那种手可通天的人物。

M星人渗入地球已经至少一年之久。采用意识控制,内线遍及全球经济、政治、科技各个阶层。

“《七天》那篇稿子就是我投的”。陆青说。

“我爸说,这次它们要来真的了。”陆青又说。

沉默了一会,张洋终于开口了。

“我说那稿子里怎么会有‘M星’这个称呼。”

“是。现在,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

“什么意思?”

“我爸手下有个研究小组。他们一直认为,正反物质湮灭是唯一摧毁M星飞碟的方式。不过,湮灭的效果太强大,我们还没有足够的技术去控制,很可能地球本身也难逃一劫。虽然拿到了M星飞碟的原材料,理论也已经研究的差不多,可就是制造不出来折光率为0的物质。理论上,那东西应该是几乎完全透明的,只比空气略重。相似的材料倒是造出来几款,都不完全符合。”

“这样去死,真是奇耻大辱”。陆青把一个杯子狠狠摔到了墙上。

张洋沉默了一分钟。

“陆青,是这样……。”

………………

因为拿不准谁会是M星的奸细,陆青瞒下了这件事,只在接应方面做了一些安排。

无论结局如何,都值得拼死一搏。

竹苑的火越烧越旺,张洋看起来有些神情恍惚,陆青隐隐觉得不安。

“你没事吧?带药了吗?”

张洋摇摇头,一屁股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

陆青也觉得有些头晕。她想去拉张洋,突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失去知觉前,她看到实验室的门被慢慢打开,似乎有个身影站在外面。

玻璃器皿……白色墙壁……显微镜……

陆青用力睁开眼睛,辨识着周围的一切,直到她看到墙上的一幅画。一条青蛇盘在墙上,张着血盆大口,牙尖有一滴亮晶晶的毒液,将滴未滴。

是隔壁的生化实验室。

陆青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把椅子上,对面的张洋则被绑在了实验台上,太阳穴有两根银色的导线,连着旁边的一台梦境操纵仪,屏幕上有微弱的图像在闪动。

“叮当。”陆青费力地转过脑袋。

是生化系的助教袁桥。他正从储物盒里拿出一个金色的材料敲打着,地上是自己敞开的背包。

桌上,竟然放着一台XD打印机,上面还贴着“树洞”节目的标志。

“麻药劲没过去,她的脑子还不清楚。不过,能看出来,这些东西好像很重要。XD打印的?”

袁桥瞥了一眼梦境操纵仪屏幕,又看看陆青,笑了笑。

他的脸上,还留着那块伤疤,原本就有些邪佞的五官平添了几分暴虐之气。

“我一直对抑郁症很好奇。就改造了这台梦境操纵仪,在猴子身上做过一些实验,结果……啧,不太过瘾。”

试验台上,张洋似乎清醒过来,挣扎着向这边看过来。

“碰上了就是缘分。反正也没几个小时好活了,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袁桥拿起一把亮晶晶的手术剪,向陆青走来。

“咔嚓”。

陆青尖叫起来。左手的小拇指落到地上,血水像喷泉一样涌出来。

张洋也尖叫起来,在手术台上拼命挣扎。

“礼尚往来。”袁桥揉了揉脸上的伤疤。

“我编了个梦境程序,看看张洋能不能过关。失败的话,你们的那些宝贝材料可就保不住了。”他拿起一针试剂向张洋走过去,“最好快一点,我这里没有止血药,看看陆大夫能撑多久?”

针头扎进血管,张洋抽搐了几下,渐渐不动了。

陆青咬破了嘴唇,一声不吭地死死盯着袁桥。

梦境操纵仪的屏幕上开始闪现出清晰的图像。

风夹杂着潮湿、腐败的气味,吹到脸上。

我睁开眼睛。

触目所及,一片空旷的灰色。大地是一片灰色的沼泽。

天空也是铅灰色,没有任何云彩,灰得像一张均匀的色卡。地平线似乎很远又很近,模糊不清。

我低下头,腥臭、冰冷的淤泥淹没到膝盖处。里面掺杂着腐叶、碎石和一些不知名的垃圾,似乎还有动物的皮毛。

胃里一阵翻涌,我捂着嘴,半弓着腰,强迫自己在污泥中缓缓转动,望向四方。

没有人、没有景物。周围方圆几十公里,我是这个灰色平面上唯一突出的一点。

我是谁?不知道——这是梦吗?似乎不是——我为什么在这里?好像是为了完成什么任务——是什么?

“铃铃铃……”

一阵极刺耳的铃声响起。我猛地一哆嗦。

不知什么时候,右手边两米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排电话亭。

是那种只能在老电影中见到的长方形电话亭,暗红色,半透明的树脂,污迹斑斑。铃声正从最近的那个亭子里,不断传来。

双腿似乎无法挪动,脑子中却有个区域,灼热地一跳一跳。

铃声和那个任务有关。必须完成的任务。

我强迫自己忍着滑腻的恶心感,一步一步朝着电话亭趟过去。

必须完成的任务。我深吸一口气,像傻子一样,站在这个诡异世界的电话亭里,拿下听筒。

炸雷般的铃声突然消失,耳里静得发疼。

“咳,咳咳……”电话里传来轻微的咳嗽声。冰冷。

接着是一阵窃笑,一种诡异的,儿童的奸笑,若有若无。

“咳,咳咳……”咳嗽声变大,一股水流突然从听筒里喷射出来,溅到脸上,眼睛里,嘴里也呛了一口,很腥。我像甩毒蛇一样甩开手里的听筒。

它从电话亭墙壁上弹开,半埋在地面的污泥里,依然汩汩地冒着水。

水流汇聚在污泥表面,竟然分散开,像几十条毒蛇扭动着放射开来,沿着电话亭的墙壁向上爬,爬到顶端,身子一段一段碎裂,化成雨滴状落下来。

这他妈的一定是梦。

冰凉的“雨水”流在我的双颊、颈部和手臂上,阵阵寒意直渗入肺部。我感觉到雨水冲刷着自己的耳朵、眼睛和大腿。

“雨水”缓缓上涨。

快离开。想去拉门把手的时候我才发现,电话亭的门消失了。

四周只剩一片污浊的、半透明的红色墙壁。

水在上涨。

我开始捶打墙壁,用胳膊肘,膝盖,牙齿,指甲,一切能用得上的地方,又抠又抓。

没用。右手拇指的指甲裂开,开始渗血。

雨滴在全身爬动,相互汇成细流慢慢滑落。雨打在我的脸上,我用手捂住脸;雨打在我的肩上,我用手抱住肩;雨又打在我的脊背和腿上。

我痛哭起来,扑打身上的水,踩着脚下的水,撕着头发,想把每一滴水挤出来。似乎有一千条蛇在爬,我打着喷嚏,咳嗽,哽咽着。

“滚开,滚开!”我听到自己的尖叫声。头顶的的雨点窸窣坠落,像凝结于一整块巨大的血色琥珀中。

脚下的水开始发出咕咕的声响。有什么东西在互相撞击。

是很多气泡,泛着油膜一样诡异的颜色。我抓起一个,手感像是鱼鳔。拿出水的时候也没有破裂。

拿近看,发现气泡上有一张人脸,像映在哈哈镜里一样变形。

是母亲。

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暴雨倾盆。我推开家门,她躺在床上,割了腕,脸色雪白。大风吹开窗子,夹着大雨扑进来,殷红的血和雨水在地板上混成一片。

气泡上,母亲笑起来,牙齿白森森的。她举起手臂,手掌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雪白的手腕。

气泡从她的嘴角那里裂开,消失在空气中。

我低下头,成千上万个同样的气泡在水里浮动着。那些眼睛都会转动,骨碌碌的,从不同的角度盯着我。笑。疯狂地笑。

不能动弹。

对面的墙壁隐隐反光,我看到自己大张着嘴,脸朝天,雨水在舌头上溅起水花,淹没了自己睁大的眼睛。

无法移动,无法思考,水滴从全身滚落下来。

像很多发病的时刻那样,完全失去时间感。有次在床上看新闻联播的时候发病,失去意识,再清醒过来,已经是午夜。床上全是失禁的尿液。

这次的时间不长。水淹没到鼻子的时候,我清醒过来,在水底睁开眼睛。

一片浑浊的红色,带着母亲面孔的气泡在到处浮动。有的漂上去,有的沉下来。笑着,露着雪白的牙齿。

忍住呼吸。肺的忍耐到了极限,疼的像要炸开。我放弃了。松开了牙关。

只渴望几分钟刺痛后的彻底解脱。

没有水涌进嘴里,只有腥味的湿气。

我还在原地,灌满水的那个电话亭消失了。我抬起手,衣服干燥得一滴水也没有。

炸雷一般的铃声,正从前方的那个电话亭传来。

冷汗像小虫子,顺着脊椎弯弯曲曲地爬。前面会是什么?

走着。天空灰压压一片,大地旷野无人,我行在死荫的幽谷。

潜意识里,那个任务……那个任务很重要,和很多人有关。

这些年,对抗抑郁症,也带来了超出常人的意志和勇气。

活着比死要艰难。

我咬咬牙,摘下了话筒。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所有的感官都被封闭,耳不能听,眼不能看,口不能言。

意识忽地被压缩到只有一点,像万千星河爆炸前的宇宙奇点;又猛地涨开,直泄三千尺。仿佛一滩烂泥,被甩到墙上,撞得作呕;又被烧到几千度的高温,丢进冰水,灵魂痛得冒烟。

不是幻境,这是多少个日日夜夜的缩影。一整夜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看,在第一缕晨光照进来之前,扑到窗口,关上窗子,拉紧窗帘,震得虎口发麻,灰尘在微光中喷涌。

关上,关上,滚开,滚开。把整个世界隔在外面。又是一整天,24小时,分钟,秒。怎么过,怎么熬?!恐惧像潮水一般灌进沉船。

“什么抑郁症,想开些,有什么过不去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就是不够坚强。”

“看看世界上那么多人连饭都吃不上,你怎么也算是衣食无忧……”

他人不懂我们的痛苦与绝望。这是比所有痛苦都痛苦的深渊,这是阿鼻地狱——刀山火海,钻心剜骨。

为什么要面对人群?为什么要一天天不停地表演?

那是强颜欢笑背后的郁郁寡欢;

觥筹交错背后的不屑狂怒;

志得意满背后的自卑无奈;

漫不经心背后的锱铢必较。

人,怎么能这么肮脏,软弱,卑鄙,丑恶。

人,为什么要活着,受尽屈辱,受尽折磨。

死去,对自己、社会、他人。都是一种解脱。

一日复一日,所有黑暗的记忆一同压过来,一层、一层、又一层,遮住天光,无尽黑暗。五官都被封闭,吼不出来,抓不住任何东西,只有思维被一刀刀凌迟。

我在崩溃的边缘。抓紧悬崖的手指正在松开。一根、两根、三根……

……如同来时一样突然,重压一下子消失了。

一阵清风带着花香吹来,脑子仿佛被清凉的药棉擦洗,柔软舒适。清甜的唾液润泽着口腔。

睁开眼,天空变成了淡淡的蓝色,橘色的云朵铺在地平线。

夕阳正红,映着K大的校园。

这是图书馆的顶楼。电话亭消失了,自己手里只握着一个光秃秃的红色电话。

秋日的校园那么宁静。风从下而上吹来,所有的嘈杂都从脑海中消失,一切是那样柔顺、舒适、清凉。

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来。

阳台不高,双手一撑就上去了。跟我走。飞起来。你是一只蝴蝶。飞啊。

这声音很清晰,很温柔,很体贴,很耐心。

不!自杀是可耻的。

不。自杀无罪。就像绝症病人有权选择安乐死。这不叫自私。说你自私的人就是最冷血最自私的人。从十二楼跳下去,啪!一分钟就结束。

前面的天空,开始出现一些人的投影。那些熟悉的面孔,是自己在网上常常搜索的。那些自杀的人,开始呢喃,低声招呼:快走,走啊。集合了。

干嘛要活下去?干吗要活?你不是不怕死吗?你活着有什么意义?死有什么不好?想知道别人为什么要选择去死吗?你能想出原因吗?你知道怎么死不痛苦吗?你知道怎么死不会吓着别人吗?你知道怎么死才干脆利索吗?

往前走几步,你就能飞了。最精致,唯美的方法。

你的灵魂就能永远摆脱痛苦,摆脱黑暗。那边的世界,比这夕阳更美。

飞呀,飞起来……

有个幻影慢慢靠近,温和地笑着,伸出手来。

那是张国荣的脸。

一只脚似乎已经站到阳台边缘。真美啊,着夕阳。这身躯壳也能这么舒适,这么没有负担……

只要再向前一步……我伸出了右手……只差一点点……

右手突然痛起来开。

怎么只有四个手指?

我把手举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手指那里光秃秃的。

奇怪,明明是小手指在痛啊,我的小手指呢?小手指在哪呢?!

脑子瞬间被什么击中。

我不能死,还有事情没做完。还有什么人在等我。

我猛地缩回手,朗朗跄跄退了几步,从阳台边缘跌下来,坐在地上。

蓝色的天空、橘色的云朵,慢慢裂开布满了灰色的裂痕,幻影渐渐分崩离析。

我又陷在湿粘的沼泽里。

前方,最后一个电话亭响起了铃声。

我哭了。

鼻子发酸了,眼眶湿湿的。能哭出眼泪的时候不多。我用手擦了擦。

做每一件事情都需要强迫自己,不停骗自己,再坚持一下就好了,但是心里明白,哪里有所谓的坚持一下就好了。余生的所有时间里都要这样,不停的强迫自己,面对生活,面对世界。

除了抑郁的人,没人能体会这种束缚感和绝望感。

感觉怪怪的,心里更加堵得不透气。刚才,放弃生命的感觉太美好,死亡太美好,就像把自己消融在空气里。

身体重新变得沉重,头疼欲裂。那种轻松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谁,是谁在做这样的实验?把童年阴影、死亡愉悦,放上祭坛,加以诱惑?你们到底要什么?!

身体很虚弱,思维却很清醒。

过程越艰难,结果可能就越重要。

不能哭。哭的时候我可以呼唤谁?我能依靠谁?在这样一个旷野无人的沼泽,谁能帮我?

没有人。

撑下去——还能撑多久?

指甲掐进了掌心。

我朗朗跄跄,向前面的电话亭走去。

“地球上,只有你这种败类才该死。”

看着屏幕上的梦境,陆青流泪了。

袁桥面无表情。

血越流越多,陆青的脸色越发苍白。

他的目光在陆青胸口撕破的衣服那里停了几秒。

“可惜了,能打我的女人可不好找。”

他又下意识地揉了揉伤疤。

“看,小宝贝快到最后一关了。”

看着张洋在旷野中哭泣,陆青绝望地闭上眼睛。

K大南门的小酒馆,东面角落,靠窗的一张小木桌。

“喝点汤,你气色不好,想吃什么,自己加单。”陆青用卫生湿巾把汤匙细细擦了一遍,递给张洋。自己把袖子挽了挽,随手抽出一双筷子,自顾自吃起来。

抑郁症病人不能一味隔离,需要适当出来透透气,和人群接触。认识三年来,把握好“关心”和“施舍”之间的分寸,是这份特殊友情的产物,也已变成了陆青的一种本能。

张洋脸色苍白,嘴角干裂,渗着血丝,眼睛也有点发红。

头晕,恶心,发冷。她的抑郁症,和大脑中5-羟色胺失衡有关,必须配合精神化学药品治疗。一个多世纪过去了,许多癌症都已经攻克,对抑郁症的研究进展却如此缓慢。现代医学的进步,也同样没有缓解抑郁症药品带来的副作用。一旦开始治疗,至少要不间断地吃药6个月,有些则需要两三年。这些药既不是烟也不是大麻,无法在短时间内让人“快乐”起来。

“已经从重度转成了中度”。陆青压低声音,“这才三四个月,进步算很快了。再过两个疗程,一定会更好些。一定要吃东西,维持体力。”

全身发冷,张洋尽量克制颤抖,把手放进大衣的口袋取暖,捏紧一个纸条。

那上面有刚才治疗的时候,陆青让自己写下的进步。

1、噩梦少了,偶尔能一觉睡到天亮。

2、昨天上午上课时不那么累。心里常想,要将身体的、神经的、灵魂的节奏融入到主的节奏中。果然,心中会平稳许多。

3、买了几本喜欢的书,还剪了发。现在照镜子,人会显得精神些。

4、今天的电脑很听话,没出什么故障,挺好用。打字的时候心情比前几次轻松。

5、这个月的例假来的日期基本准时,这也是值得高兴的。

连这些,也是在陆青的耐心劝说下,一点一滴拼命想出来的。

三年了,轻度……重度……中度……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抑郁是远远超过心情不好的状态。有时根本睡不着,一分钟也睡不着,头疼,而且分两种头疼。一种是肿胀的大脑要裂开似的头疼,一种是象一根矛插入你的脊髓似的头疼。第二种疼痛正常人无法想象。张洋只经历两次,都是在拼命想睡着的时候发生的,生不如死。一个多月,中间可能仅仅睡着了十几个小时。有一次,她想睡觉想得近乎疯狂,连咬带啃,就着嘴里的血腥味儿吞了半瓶安眠药,呼吸短促,手脚发麻,发生蜡样屈曲,还伴着空气枕头的症状,被室友慌乱地送到学校的医务室。

就是那一次,认识了陆青。

活着比死还艰难。一想到要这样抗争一生,张洋就从心底打哆嗦。她在网上搜过一些抑郁症自杀的人留下的遗书,大多异常简单流利。印象最深的,还是上个世纪一个当红男演员的遗书:

“Depression(沮丧、抑郁)。多谢各位朋友,多谢麦列菲菲教授。我一年来很辛苦,不能再忍受,多谢唐先生,多谢家人,多谢肥姐。我一生没做坏事,为何这样?”(张国荣遗书)

遗书就写在一张皱巴巴的餐巾纸上。

她能理解。抑郁症自杀者的遗书早已千锤百炼,烂熟于心。

张洋盯着远处直发愣。陆青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是一个玻璃缸。缸底是个水潭,有几只乌龟,舒舒服服地趴在假山上。只有一只格外瘦小的,想从水中往上爬。爬几步,滑一下,再爬几步,又滑一下……眼看快到假山顶了,突然滚下来,伸着脖子,“砰”地一声掉到水中,溅起一朵水花。

“张洋,陆大夫,怎么,刚治完病?”陆青猛地抬头,是化学系的助教袁桥,身上一股酒气。张洋利用课余时间来自己这里治病的的事情,已经想尽办法隐瞒,还是被同一楼层的袁桥撞见几次。这男人似乎一直对自己有好感,明示暗示,半个月前,自己失去了耐心,当众摔门翻脸,他十分尴尬。

“不就是抑——郁——症——么。”袁桥慢慢扯了扯领口,面无表情,声音又抬高了一个八度。

“当啷”。

张洋的汤碗打翻在地。

整个大厅的人都伸着脑袋看过来,里面有几个熟悉的面孔。

陆青盯着他的眼睛,一寸一寸站起来,脖子上青筋直跳。

袁桥扭着脖子,脸对着张洋的方向,视线却直直盯着陆青,丝毫没有躲闪,嘴角扯起一个怪异的弧度:

“张洋啊,我最近压力有点大,你治病的药还有吗,给我分两片,哈。”

笑声未落,陆青的拳头已经挥出,袁桥的面孔变了形,鼻血溅在空中,仰面倒下,带翻了后面一桌残羹剩饭,瓷器脆响,桌椅摩擦,酒馆里一片惊叫。

污泥裹着脚掌,不知名的污物摩擦着脚背。一步一步,泛起泡沫,咕咕作响,像冒起无数蛤蟆的脊背。

停下。

电话亭的门敞开着。

里面躺着一个人。

蜷缩着,侧躺,背对着门。全身赤裸,布满泥污,肤色苍白,双手缩在胸前,两腿交叉。姿势十分诡异,和地面接触的身体面积很小。手和脚的角度都很僵硬。

最怪异的是头部。没有接触地面,而是直直地伸着脖子,距离地面还有十几公分,仿佛枕了一个透明的枕头。

无论是清醒还是昏迷,这个姿势都极不舒服,也极不正常。

慢慢抬起头,借着电话亭对面墙壁的反光,我看到了她的脸。

……和我的脸一模一样。

铃声还在响着。一阵风吹来。汗水湿透了后背的衣裳,全身冰凉。

蜡样屈曲。(蜡样屈曲(FlexibilitasCerea)患者的姿势经常固定不变,肢体任人摆布,即使四肢悬空或放在极不舒适的位置也能维持很久而不主动改变,如同蜡做的人一般。多见于精神分裂症紧张型,常在木僵的基础上出现。)

有次治疗过后,陆青提过,自己吃多了安医院那次,发病时就是这个症状。

伴着空气枕头。

在旁观者的眼里,自己是这么恐怖、扭曲。

苍白、瘦削、诡异、肮脏。根本不配称为人。

我转过脸,扶着电话亭呕吐起来。

铃声不停地响。

全身的神经都颤抖起来,缩成一团。

心理性疼痛真的会转化成生理性疼痛。每当心情差到极点,或者有外界环境刺激,我就会头痛、发烧、腹泻、痉挛。

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战战兢兢的病痛。

铃声似乎越来越尖,像一把电钻钻进脑子里。

我想去摘电话,却必须跨过另一个躺在淤泥上的“我”。厌恶。厌恶到了极点。

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一把刀。刀柄是木头的,很细。中间有一道熟悉的裂痕。

那是我的水果刀。用了好几年。

有段难熬的日子,用过它之后,不管那刀套搁得多么远,我都要找到它套好。若是晚上太晚找不着刀套,我会用一本厚书压住刀身。

我会一遍又一遍地,忍不住地想像着刀尖慢慢切开皮肤以至血管时的画面。

一天夜里,读完《复活》,我在网上搜到一篇文章。

患过抑郁症的托尔斯泰曾说:“……看看我吧,一个幸运的人,每天晚上脱衣睡觉前,都要把一根绳子拿到房间外边,这样我就不至于在房梁上悬梁自尽了。我也不再带枪去打猎,省得经受不住诱惑而结束我的性命。”

文章最后,是一位心理学专家的话。

“近百分之二十患严重抑郁症的人死于自杀。”

看完后,我走出宿舍,将那把水果刀扔到了镜湖里。

刀身映着寒凉的月光,一闪,便沉入了深黑的水中。

那晚,我一个人在湖边坐了很久。

刀身沾了淤泥,传来一股寒意,阴冷冷的,直达心底。

仿佛牵线木偶,我木然跨过地上的“我”,拿起听筒。

尖细的童声,忽高忽低。

“……动手啊,动手吧……她不再是她,你也就不再是你……重生……杀呀……杀……”

后背一股冲力,头猛地撞在墙壁上,话筒也飞了。

一双冰凉的手卡住了我的脖子。

凑过来的那张脸,没有黑瞳仁,只有白色的眼球。乳房上沾满了淤泥,嘴里呼出腐烂的气味。

“杀呀……杀……”

尖笑声从话筒里飘出来。

头发被“她”扯住,一下一下往墙壁上撞。

砰。一片红色的墙壁。

砰砰。耳朵嗡嗡作响。

砰砰砰。天旋地转,天旋地转,泪水充满眼眶。

剧痛,要吐。

一种尖利的感觉刺中心脏,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攥紧手里的刀,回过身来,狠狠刺过去。

那双没有瞳仁的眼睛几乎贴在了自己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

淤泥上,躺着一团模糊的血肉。血腥和泥腥混在一起。

脸上有什么东西。摸下来。

是个破了的眼球。一挤,粘稠的东西冒出来。

手也被割伤,血正顺着刀身往下滴。

啪、啪、啪。

心跳越来越慢,仿佛跳不动了,抑郁。黑暗。冰冷。恶心。头顶好像炸开了一个洞,里面飕飕喷出白气,碎魄四散狂奔。自己在歇斯底里的悬崖边切切祈祷:关闸关闸关闸!!元神好像挣扎出窍,蹿到高空中无声地疯吼,理直气壮地冲怪叫:为什么不发疯?!你?!!啊啊啊啊……不许死,又不许疯,我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啦!!!

眼前一黑。

电话亭里,两团血糊糊的身体,倒在地上。

旷野的光线,暗下来。灰色越来越重。

若有若无的尖笑声中,幻境渐渐消失。电话亭四壁上,开始出现细细的裂纹。

张洋全身血污,陷在淤泥里,双手紧箍住头骨,双目紧闭,蜷成一团。

影像渐渐消失了。

袁桥慢慢地把视线移回来,放到陆青脸上。

“Gameover.可惜”

陆青脸色铁青,死死盯着一动不动的张洋。

“哪个最重要……还是全部?”

他随手捏起一块海泥状的材料,扔进桌上那台XD打印机里,开始逆向分解。

一阵嗡嗡声后,房间内出现几秒钟的寂静。

张洋的声音响起来。

“今晚,没有月亮。天空中,环形太空站影影绰绰。它们已经被遗弃很久了。

世界图书馆大厅空空荡荡。文学厅里,穆莉看着显示屏上的世界地图。

一片暗红,只有零星几个绿色的光点在闪动。

她拿起桌上一本薄薄的小书。馆里珍藏的为数不多的纸质书。《迦太基玫瑰》。

虽然今晚已经没什么必要,但她还是戴上了手套。

纸张已经泛黄,翻动的时候,有岁月沉淀的尘土气味。

自己的一生在眼前闪过。

玩闹、留学、恋爱、出书、病痛、环游世界……她记得这世上数不尽的美食美景,书中亦有无穷无尽的大千世界。文学一直是她眼中的光,生命中的火。很多夜里,她抚摸着这个网络时代昂贵的纸质书,享受纸张在手中流动的感觉。

这一生,过得无憾。

闭上眼,她将手掌放在身旁一个机械装置上。一个冷冰冰的机器人开始忙碌。

意识扫描、副本上传、药品注射、肉体清理。

就像已经把自己上传到网络空间的那几十亿人一样。

屏幕上,又一个绿色的光点微微闪动了几下,变成了红色。”

张洋的声音消失了。

文明种子飞船被击落的一晚,古板节制的父亲,破天荒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拉着陆青哭得涕泪横流。

“毁了……全毁了……全毁了啊!!”

人类的肉体、文明,将和尊严一道,将在宇宙中被永远抹去。

“命都没了,还要书?”

袁桥冷笑一声,又拿起了一块光滑的金色材料,塞进打印机。

“妈已经哭了三天,水米未进。爸爸一直沉默,头发似乎都更加花白了。

明天,我就要走了。乘“荆轲”号空间曲率飞船,飞向深空、飞向无限……飞向死亡。

风萧萧兮易水寒。

这是一次自杀式的探险,人类一掷千金,无比豪迈。

借助曲率飞船,我几乎能够抵达时空的尽头。

多年来,我一直在想,人活一辈子,意义是什么。后来,我想明白了。这世上,每个人的使命都不尽相同。有些人注定捆绑于柴米油盐,有些人却要为整个人类开疆僻壤。

我知道,在别人眼里,这样的决定,是多么冷血,又多么古怪。

我知道,余生的岁月,将是多么乏味,又多么危险。

今天,我要还出去走走,最后一次听听风声,看看地球美丽的夕阳。晚上,给父母磕几个头,再打个电话,给远方的一个姑娘。

不知道今夜的星空,会不会很亮。那倒也没什么关系,我还有无尽的时间去慢慢打量。”

“去他妈的。明天就玩儿完了,救世主?哈哈。”

袁桥的目光放到了盒子中央的一个空格子上。他伸出手,拿起了那块透明的材料,举到眼前,眉毛扬了起来。

“有意思”。

他慢慢将它填进了打印机中。

陆青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拼命挣扎起来,连同椅子翻倒在地,伤口处的骨茬儿硬生生撞在地上,她几乎疼得昏过去。

突然,地面微微震动起来。

一声巨响,楼下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夹杂着尖叫。

还没回过神,实验室东北角就燃起一团火光,巨大的声响夹着热浪直扑过来。

陆青被带子束在椅子上,视线也被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了。空气中弥漫着炽热的焦糊味道,旁边,一堆文件着了火。她咬咬牙,带着椅子挪过去。

带子很快被烧断。陆青站起来,颤巍巍地边走边撕下身上一片衣服,用牙将手腕扎紧,尽量不去看那片泛白的血肉。她擦掉被划破的前额和嘴唇上流出的血,被空气里不知名的化学味道呛得直咳。

张洋。

陆青在浓烟中用力眨着眼睛,费力地向她走去,眼泪不停溢出来。

张洋依然昏迷着。陆青从短靴里抽出匕首,割开绳子,狠狠扯断了导线。

搀起张洋的时候,陆青发现,门边的墙角放着一排金属桶。上面有液体燃料的火焰标志。其中一个已经翻倒在地,正在渗出液体。

旁边,张洋呜咽了一声,剧烈地咳嗽起来。陆青搀着她,一步步退到窗边,开始用脚猛踢窗户。但玻璃是钢化的,除了差点扭伤脚踝外,没有任何效果。

她拿出那把高分子匕首,猛划起来,玻璃像黄油一样被割开。

横七竖八划了几道,陆青飞起一脚,窗玻璃碎裂成无数灰色的细小颗粒,像瀑布般向楼下泻去。

“空气枕头……”张洋在呻吟。

该死。打印机在门边。

陆青犹豫了三四秒钟,将张洋放下,咬咬牙冲进火海。

她跳过猛烈燃烧的地板,但是因为烟雾的影响,她估错了到墙边的距离;墙比她预想得要近,她一头撞上了护墙板,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她就地打了个滚,头发撩过火焰,有几绺烧了起来,焦糊的恶臭差点呛得她背过气去。她拍灭头发上的小火苗,用手撑地想站起来,但地板被下面的火焰烤灼得异常脆弱,在她双手的重压之下塌陷下去,她的脸部差点撞在面前的橡木地板上。她急忙抽回双手,但还是感觉到地面的烈焰已在她的手掌和手臂上舔过一遍。

XD打印机变得滚烫。她咬着牙摸索。还好,空气枕头还在。她抓出来,塞进怀里。

左前方,燃油桶突然像加热过的汽水一样爆开了,油桶中央裂开了一道大缝,燃油喷射而出,形成一道巨大的橘红色的火柱,霎时间在地面形成一个火池,朝着陆青这边流涌过来。

又是一声巨响,试验台连同XD打印机被火海吞没。

妈的。陆青后退几步,一抬头,一块巨大的天花板正嗤嗤地冒着火焰,正从她的头顶上方笔直地坠落下来。

她尖叫一声,急忙向旁边跳开,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后背重重地摔落在地上。她仰面朝上,眼睁睁地看着那块天花板直接朝着她的脸部和胸口砸了下来,出于本能,她抬起双手阻挡。

随着一声巨响,天花板落在一张椅子上,距离她的脑袋只差几英寸。

烟太浓了,陆青几乎分不清方向。她呆呆地望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听见张洋的尖叫声。冲到窗边,陆青扶起张洋,刚要往下跳,就被一股力量狠狠撞到一边。

袁桥嚎叫着,带着一身火焰和焦糊的味道跳了下去。

陆青狠狠啐了一口。

身后的实验室已经淹没在一片橘红色的火海之中。

闭上眼,陆青抱紧张洋,踩过一地的玻璃碎屑,朝草坪跳下去。

落地的瞬间,每一寸骨头都好像要碎裂。这时,楼上又传来几声炸响。许多玻璃化成了无数颗炙热的颗粒,像热雨般洒落在两人身上。

草地又湿又凉,陆青颤抖着站起来。不远处,袁桥全身焦黑,翻滚着呻吟。

张洋的左腿烧伤了一大块,血正从焦色的伤口渗出来。她紧紧皱着眉头,全身都在发抖。

陆青想去搀她,张洋突然睁开了眼睛。

“打印机呢?”

“烧了。”

陆青赶紧去摸衣服的内层。

还好。她掏出空气枕头,已经碎成了两块。沾着灰尘和鲜血,终于能看得出形状。

张洋慢慢伸出手,将那块小的握在手里,眼睛有点湿,却很平静。

“快走,找你爸。”

陆青说不出话来。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离六点钟只有两三个小时了。

眼泪流出来,在两人熏黑的脸颊上冲出几条沟壑。

远处,放火的人群在怪笑,尖叫,拼命敲打着什么。

喧闹声越来越近。

“陆青!!“

张洋叫了一声。痛得蜷缩起来的她看上去越发瘦小。

陆青将声音压在嗓子里,闷闷地抽泣着。

抹了一把眼泪,她脱下外衣,盖在张洋身上,用力地裹紧边角,一下又一下。

最后,她起身,攥紧材料,向校门口飞奔起来。

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她没有回头。

一股巨大的倦意压下来。

张洋终于昏了过去。

心跳七零八落,如同细密的鼓点,在空空的胸腔撞出回声。张洋慢慢睁开眼睛。

天空泛出了鱼肚白。身下的草坪,露水渐渐凝结,头发粘在脸上,眼窝一片湿黏。就像以往在黑暗中抹去眼泪,她伸手抹了一把露水。鼻子灌进一股土渣和血味。腿上烧伤的地方一直痉挛,扯着筋脉,一跳一跳,早已麻木。巨大的母舰依旧横在东方,无论是阳光还是月光,都丝毫无法从上面反射。那折光率为零的飞船,像黑洞一般。

冰蓝的天空仿佛张开了一只眼睛,极黑、极空洞——那是昆虫死后的眼睛。

天色渐明,张洋突然觉得有点异样。

多年以来,多年来的第一个清晨,她一点也不感到恐慌。不想封闭灵魂、割断记忆,也不想关上窗户、抵挡世界,甚至丝毫不担心几小时后,世界是否会灭亡。

温暖、宁静,从心底一点点泛出波浪,像金光照耀湖水,像微风拂动莲花。所有的负荷都被剥离,悲痛也被融化。

阴霾散尽,灵魂升起。一生之中所有美好的记忆在眼前一一闪过。初吻,热汤,妈妈的笑眼。

小美人鱼慢慢飞向天堂,白天鹅在芭蕾舞台上最后一跃。

播音室嗡嗡的轻响,陆青一拳打在袁桥脸上。

她闭上眼睛,地球的清风吹来,吹着脸颊的泪水。

第七天的那轮红日,轻轻一跃,与天际的青山剥离开来。

几乎同时,M星的母舰中心,突然亮起一道极刺目的白光。几秒钟内,光点就变成了一个美丽带刺的白色螺旋,不断扩散,将乌黑的舰体切割开来。千万道细小的光芒,从乌黑与白色交缠的缝隙中炸裂。白光所到之处,黑色的舰体还来不及飞溅,就瞬间如冰雪消融。

没有狂喜,没有震惊。周围突然像电影断片一般沉静。

抬起手,张洋将那块“空气枕头”,颤抖着,举到眼前。

染满陆青和自己的鲜血,它的形状清晰可辨。透过它,残存无几的M星母舰,也染上一层血光。

灭世的白光,柔软洁白,如同五十亿年以来,环绕这个星球的云朵。

带着微笑,张洋闭上了眼睛。

*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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